他读得懂一些法语。

当然,那时候,是萧峥嵘给他读的。

有些事情,就是如此容易地让人恍然,继而大悟。

程小云和谢培东都退了出去,留下方步亭和明诚在谈话。

明诚不知如何开口。

方步亭也绕开了这个话题,转而说起了别的。

“宁海云死了。”方步亭半躺在病床上,“自杀死的。”

明诚眼神闪了闪。

“也省得我处心积虑地去害人了。”方步亭招手让明诚坐到他的身边来,捏捏明诚的胳膊,“他看不透,以为自己的哥哥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,殊不知特殊时期的特殊身份,谁又能比谁更干净呢。”

“明台的出手方式出乎人意料——我也顺水推舟了一把,国难当头,我们都在内斗,何况今日呢。”明诚叹了一口气,“爸,我以后想……”

“想怎么样,就怎么样吧。”方步亭慢慢地说道,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“如果我说……我不反对你们在一起……你愿不愿意现在去法国?”

“我去不去,您也不会反对的。”明诚笑笑,“我记得你常说,只有不认父亲的儿子,没有不认儿子的父亲。”

意料之中的答案。

“四月天里难得有这么大的太阳。”明诚看着窗外,“二十岁之前,我也觉得日升日落很正常,夜晚过去了就是黎明——”

十三年了,他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之下了。

“我不想逃,这是我长大的地方。如果一开始就不愿意踏进来,当年我就不会自己选择这条路,也不会放弃那么优越的生活回国——”明诚俯身抱了抱自己的父亲,“我当过很多年的孤儿,我比任何人都看重我的家,我的国。”

“保重吧。”方步亭转过头去,不愿意让眼泪掉在明诚的肩上。

一周后。

明楼接到新的调令,调任上海财政司司长,仍兼任国府财政部经济顾问。

他将重新回到了这个东方小巴黎,远东的经济重镇上,手握一方经济大权。

一切都如此的顺理成章。

他有才华,有足够的背景,有足够的势力,更重要的是,他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?

他还有巨大的把柄被握在手里。

制衡之术,莫过于此。

“你虽然不是女人——”明楼这样对明诚说道,“但是我觉得,你应该是上帝拆了我的一根肋骨造的。”

明诚正在收拾东西,头也不抬,“我数过了,你的肋骨一根都没少。”

“以前和明台一起埋汰我胖,现在都能数肋骨啦。”明楼笑道。

“你现在这个德性,大姐见了,指不定多难过。”明诚絮絮叨叨的,“以后你自己一个人,也不知道能不能养活自己。”

“我都把你养那么大了,能养不活自己?”

“家里冷清,”明诚道,“不习惯别人,就让阿香过来吧。”

明楼不再说话了,安静地看着一直絮叨个不停的明诚。

两人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了离别和相见的话题。

虽然有些煞风景,但是明楼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天风以前在军校的时候,对毕业的学生说的那句话——做我们这行的,不需要说再见。

哦,不。

明诚不必做这行了。

恋人之间,是可以说再见的。

明诚是第二日的深夜离开的。

下午的时候方孟敖载着明诚去机场转了一大圈,一班飞往法国的飞机,拿了明诚护照和机票的人,不是明诚。

城郊,深夜无月。

方孟敖抱了抱明诚,明诚也抱了抱他。

“当真一声大哥都不肯叫我。”方孟敖看了不远处的明楼一眼,“保重。”

方步亭没有来,明诚已跟他拜别,他无法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又上了战场。

“咱爹就是年纪大了,心软了。”方孟敖道,“当年我和他吵了一架,转身就上了战场。很多年没有什么音讯——老头子被我吓怕了。”

“好好照顾父亲。”

“我会的。”

方孟敖转身走了。

明楼,明诚,远远地两相对立着。

不需要说再见。

明楼站在原地,看着明诚的背影渐渐远去。

明诚的身影渐渐和十二年前的青年重合起来了,十二年了,这个背影还是如白杨一样挺拔,也如荒野白杨那般孤独。

那次是在巴黎火车站里,这次是在南京郊外。

明楼并不知道,自己也是一株杨树,是沙漠之中的,胡杨,艰难而生,艰难而立,艰难地孤独着。日升日落,风起风散。

他记得当年送走明诚时候的话语。

终有一日,他们都能成为自由的,翱翔于天际的鸿鹄。

1948年底,方步亭携家眷撤往台北,继任台北分行行长。

次年一月,解放军开进这座古都里,满城欢歌载舞。

谢培东独自一人站在方邸里,抬头看北平辽阔无云的青空。

空荡荡的宅子里仿佛传出了琴声,慢悠悠的调子,他听见了女儿轻轻的哼唱声。恍惚之中,木兰突然推开了窗户,探出了半个身子,“爸!吃饭啦!”

“哎。”

他自己应了一声。

解放军兵临南京城下的时候,国府所有高级部门,早已惶惶然地退往了台湾。

明楼就是在湿漉漉的春天里,从上海,搭上了往台北去的最后一趟飞机。

他从机上的舷窗向下看他的故乡。

渐渐地看不清了。

是年五月中,这座繁华了百年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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