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真兄又何须多此一问?”黑衣青年默然片刻,隐有几分讥诮地问道:“段务勿尘虽然官拜辽西公,然其权力、地位皆由王彭祖而来,故而一举一动无不唯王彭祖马首是瞻。难道并州诸公无以应付王彭祖,却妄想辽西公与幽州刺史之间……”
“这是不是妄想,难道慕容兄你还不明白?”温峤打断了黑衣青年的话:“我只问一句,若段部鲜卑其实无意于代郡,慕容兄待要如何?”
“那自然是……”黑衣青年随口说了半句,忽然止住了。
他将手掌按在几上,上半身稍许前倾,逼视着温峤。这是两个幅度极小的动作,可厅堂内的气氛却突然凝重起来,纵使身着宽袍大袖的服饰,也掩盖不了他猛兽蓄势般的姿态。很显然,温峤的这句反问,真正问到了最关键处。
面对着黑衣青年简直堪称狰狞的眼神,温峤却好整以暇。他甚至有心思侧身将适才被黑衣青年洒落在地的棋子一枚枚拾起,重新收拢在两个漆制的小罐内。玉石质地的棋子与棋子互相磕碰,发出“哗哗”的轻响。
“又是胡六娘!”黑衣青年咬牙道。
“并州连年饥馑,刺史府也没有余粮啊。既然要承担伏牛寨数百男女老幼的耗费,总得换回些有用的。”温峤淡淡地回了句。
温峤既然这般说来,黑衣青年已知自家的绝大秘密终究是落在了他人眼中。并州挟新败匈奴十万之威插手代郡,更对北疆形势如同烛照,显示出充足的准备。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有些畏惧。而另一方面,他是精通兵法的大行家,深知那名叫做陆遥的将军在代郡狂风般的攻掠是何等厉害。这需要组织、协调、侦察、作战各方面的能力都臻至极高水准,纵然以他惯常的自负,也不得不赞叹钦服。
可是……果真就要这样放弃么?黑衣青年将地图细细叠起,折成一个工整地方块。
“要论心机、策谋,我们北疆人原不是你们的对手。”他神情冷峻地看着温峤,离席而起:“可惜,这里是北疆。”
“北疆又如何,请恕温峤愚鲁,还请细细说来。”
“太真兄自然眼光如炬,我也无须多做隐瞒。段部虎视辽西数十载,强敌不外乎拓跋与慕容而已。拓跋鲜卑两强内斗,正合段部之愿,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,便是禄官势力大张,将拓跋鲜卑统一。因而,段部对于支持猗卢的并州越石公并无恶意,也不打算在代郡与那位陆道明将军发生冲突。”黑衣青年猛然站定,话语渐渐严厉:“但是,段部容得代郡乱局,我常山军却未必容得!”
他一字一顿地道:“太真兄,万里北疆不同于中原、不同于汉人勾心斗角的朝廷中枢。北疆人没有你们那些弯弯绕的心计,从不作口舌之争。在这里,一应权谋机巧都是虚妄。千年以来,我们都靠实力说话,力强则胜、力弱则亡!段务勿尘怎么想,我根本就不在乎。无论谁想要图谋代郡,先得问问我们常山军将士掌中长矟答应不答应!”
仿佛是与黑衣青年杀气腾腾的言语相呼应,就在他说话的片刻工夫,天色陡然变得深黯如墨。下个瞬间,狂风大起,呼呼地直卷进厅堂里,将四面窗棂吹得往复摆动,发出咣咣的撞击声响。
温峤愣了一愣,便听到轩窗外惊雷轰然连响,一场大雨倾盆而下。这场豪雨来得突然,几乎眨眼的功夫,便密雨瓢泼。豆大的雨点前后相随如线,打在檐上啪啪作响。
二人所处的厅堂位于常山深处的千丈奇峰上,原本就仿佛高可接天。此刻抬眼望去,浓黑的云层好似伸手可触,滚滚轰雷几乎在耳边响起。
温峤叹了口气:“何必如此?何必如此?大当家,你便取一支长矟来,我问它一问可好?”
黑衣青年轻声冷笑,啪啪拍手。
厅堂的侧面有道小小耳门,黑衣青年鼓掌声起,耳门后突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。随之,数人从屏风后鱼贯而出。看打扮形貌,这些人胡汉皆有,年齿也高下不一;但个个都气势慑人、十分彪悍。
“温长史,容我为你介绍。这是杨飞象,这是郝果、这是飞豹吐吉立、这是折尔达、这是葛恩。这五位,便是除我以外,常山军中势力最大的五名首领。”
“幸会,幸会。”温峤微微颔首。
那杨飞象是个体魄庞大壮硕、满脸胡茬子横生乱长的粗汉,半裸上身,斜披一条羊皮老袄,露出毛绒绒的胸膛。他咚咚地大踏步站到温峤榻前,居高临下地看了看温峤,咧嘴大笑:“哈哈,中朝人士到底和我们这些老粗不同,近看了更觉俊俏!”
杨飞象迫得太近,温峤几乎能看到他满嘴的黄牙和牙缝间挂着的几缕肉丝,那血盆大口中的臭气更熏得他几乎晕去。再听杨飞象这番言语……饶是温峤养气功夫不错,也顿时脸色铁青。
“我请出这五位首领与温长史见面,乃是想告诉阁下一件事。”黑衣青年继续道:“五百里常山之中,有居无定所、往来剽掠的马贼,也有据险而守的山寨。数十家各有传承,彼此也有恩怨,然而在面对外敌的时候,我们从来都拧成一股绳。我方才所说,乃是五位首领一致的意见……那陆遥陆道明若想掌控代郡,便来厮杀一场罢。”
温峤连连苦笑。
本以为已然说动常山贼的这位大当家,莫要与朝廷冲突,为段部鲜卑行那火中取栗之事。岂料风云突变,明明作战毫无意义,黑衣青年却必欲一战而后快。饶是温峤机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