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母亲是最偏袒我的,冰泉里的瓜果,都是要留给我的。”
他突然想起了可足浑,却不是想起她在邺城时风光又明艳的装扮,一刻眼前那枯黄无力的妇人,让他的胸腔痛得发紧。
“太守……”杨定显得犹豫,开了口,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他从未听慕容冲讲过这么多的话,仿佛要把心肺都讲出来,他一刻像个幼稚的孩童,将自己的风光都炫耀在嘴边,一旦有何艳羡的目光,就洋洋地得意起来。
杨定有些同情他。
慕容冲停下咳嗽了两声,心底的委屈难掩要冲破防线的趋势,比起他昨日冷淡到不关己的态度,他更像是按捺不住,却是仍旧绝口不提迎娶之事,也没让泪水真正从眼眶流淌出来。
马车愈行愈远,总是到了崎岖的路上,又从城墙之上难以望见了。
怜生仍旧正卧在榻,深秋的夜自然是凉的,风扑开窗子又吹灭了炉子,她手中攥着玉佩,眼盯着床顶。
她有些冷。
慕容冲身上有股淡而好闻的酒香。
她听说在长安城,皇后的女儿定襄公主嫁给了仇池公的侄子,夜里,她便梦见一顶凤冠。
闺中时她总爱做梦,梦见今后的夫婿,梦见一片辽阔无边的田野,阡陌开遍不知名的野花,虽然嗅不到芳香,却也是缤纷的颜色。她梦见母亲藏在箱子里的珠宝,梦见自己一日听着喜乐,戴着凤冠。
如今她却不怎么做梦了,有时明明睡得不甚安稳,却到底没有梦见过什么。白日一人坐在房中,便会思索,是否所处的正是梦境。
她嫁给了慕容冲,回到平阳,住进太守府,却如在闺中,日日夜夜形单影只。
她忘记了长安的夜,进出宫门,都是辘辘的马蹄声,没有迎接她的,也没有欢送她的。她懊悔地想,是否自己的面相丑陋,天王才会厌弃她,正是如此,她的夫君才会对她失望透顶,又不得不娶了她。
他只记得那一夜天边响了一声雷,榻前的帘幕便落了下来,就像是今夜。
她害怕雷雨,年幼时母亲说,雷雨是上天的震怒,上天震怒了,总要责罚世人。
又一声响,怜生裹紧了棉被,默默地蜷缩起来。
她听到一声轻叹,却不知身旁的人是否在梦中。
慕容冲饮了些酒,才会被搀扶到她的房间里来,他不像醉了,尚还能自褪鞋袜,才卧入被席之中睡去。
怜生很怕,她听母亲说,夫妻同床,第一夜都会痛苦,她于畏惧中沉睡,却又被雷声惊醒。
她又听到身边有窸窣的响动,从黑暗中辨认出是慕容冲坐了起来,坐到床边,赤足踩在冰凉的地面,过了一会儿,床头的炉子燃了起来,怜生的眼睛不敢睁开,却因暖而放松了手脚。
“冷吗?”
她听到他说。
慕容冲没有点灯,于是怜生见他,只在浓重的夜色里,略显细瘦的轮廓,面目都是漆黑,他重新卧回榻上,仍旧背对着她,传过的声音有些闷。
“你也怕打雷吗?”
怜生想要开口,却半句话都难以出口。
慕容冲像是意识到她并未睡去,又像是在面对暗夜自言自语。
“以前,道翔也怕雷闪,如今不知怕不怕了,就算还是怕,到底没有母亲在旁安慰了。”他说话的声音很轻,轻到话末也隐到了雷声里。
窗外下起了雨。
“有什么可怕的?”他的声音有些哑,像酸了鼻子的动静:“不就是打雷吗?”
怜生还是冷,炉子像是又被吹灭了。
她总觉得,着声音不像是他的,因她从来见他,眸底都是深得不能见底,让她甚至不敢于面对他,他的面上没有表情,偶尔说话,也是刁钻的腔调,刻意要将人嘲笑贬低似的。
他从来不曾与她说过话,哪怕擦肩过去,也是视若无睹,从长安归来已有近乎半年时间,他却从未与她一室而处,怜生想,他必然是厌恶自己。
慕容冲总算回过神来,他的双手冷得像冰,握住怜生双手,冷得她瑟缩,额头却滚烫,抵在她的胸前,又湿润。
“陛下,我冷……”
他哭了,怜生无措地意识到,想要轻抚他的脊背,却又堪堪留在半空犹豫,他方才的话不清不楚,只能隐约得知他在说冷,怜生想,他恐怕是梦见了什么,不然,怎么会说这样的话呢。
怀里炙热的头颅似乎在颤抖,兴许是冷,又兴许是梦中的惊惧,怜生记起了自己的梦,没来由地也委屈了起来,她的手总算拥紧了他的肩,说话的声音没了把控,也嘶哑得难听之极。
她说:“太守,我也冷。”
杨定一把搀扶着慕容冲跨上马背,方才牵出时还有些脾气的畜生一刻便安静了许多,慕容冲一手扯过缰绳,身上披的是厚重的狐腋氅,他双腿一夹,赤烈低了头向前走几步,杨定便也慢慢地跟上。
“天渐冷了,河道都封住了,也阻不住长安城里的消息传到这里来。”
杨定抬头,正见着慕容冲高昂着头,目光却低垂,居高临下的模样倒是的确叫人能够生出畏惧来。
他这话自然是对着崔渊说的。
“丞相旧疾发作,倒也不能算是什么消息了。”
慕容冲笑了一声,不冷不热听来叫人通身地不舒畅:“丞相是大秦的国柱,有天庇佑,我说的自然不是这个。”
崔渊沉默半晌,才说:“有些话,自然是要说给太守听的。”
“说给我听?”慕容冲笑得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