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须你说,我也晓得,”追命嘿笑一声,拆下葫芦递给铁手,扭转脸去颇有点不舍地哀叹几声:“扔远些。”

咔嚓嘎吱咔嚓,铁手的动作已比上次熟练许多。

葫芦弃了,再找间寺庙点香熏了熏好似浸过酒的衣服,他们便往卢长生那里去了。快近卢府门前,追命突然吭咯咳嗽几声,张嘴出来的声音都发哑,这才一抖擞肩膀,威势赫赫晃着摆步走了去。

铁手跟上去前还愣了刹那。

看门的还认识铁手的相貌,知道是极重要的人,一面着急通报,一面将二人迎进了主厅。追命刚在厅里站定,还未及四处打量完,已听见传来阵凌乱的脚步声。

原来是群仆人抬着个软轿,托着饮水痰盂等等零碎,急火着跑过来。

轿上坐的便是卢长生。

饶是铁手之前已说过卢长生样貌不算寻常,要他莫太奇怪,追命乍一见仍旧挪不开眼。

倒不因为丑,主要是那人怎么瞧都像恶棍无赖。

别说,往前数三十年,卢长生还真是此地臭名昭著的地痞流氓。那时他的名字是卢常胜,镇日里做些坑绷拐骗的勾当,有钱就去赌,没钱便白嫖。后来终于招惹上了厉害人物,给从头到脚打了个通透,牙揍掉一半,腿筋斫断了,耳朵没了一只,半边脸还让烟熏火燎得焦黑,右边眼皮黏住了似的睁不开。

要不是当年住在这的卢善人救他,真便没命了。

老卢善人看他有悔过之心,又因着自己无子,正好卢常胜亦是姓卢,索性收作了义子,临终时更将家产托付了,只让他好继续行善,以赎功德。

卢常胜因而成了长生,一是感谢活命之恩,二是求个吉利。

“下人不懂事,怠慢了铁二爷大架,”卢长生左眼转向追命,头也偏过来疑道:“这位好汉却没见过?”

“卢员外,这是叫作‘啸林无影虎’田静飞的,”铁手头也没回,拉着追命推到前面来,笑吟吟又道:“铁某朋友,来路上碰见,正巧也要拜访贵府,在下便请着一道来了,您莫见怪。”

这话原是没和追命商量过的,只是想起他来路上颇有气派的样子,随口胡诌罢了。那人一听名号,心里暗自发笑,脸上却特意装扮出些傲睨一世的神色来。

——啸林无影虎,嘿,怎么不叫沙河多脚龙。

卢长生瞥瞥追命,显是没当回事,客套几句素闻久仰便没了后话。

想他吃够了打架的苦头,而今痛改前非从新活过,看见匪气重的莽撞江湖人,大概心里也是颇不以为然。

“见过卢老爷,”追命竟也只匆匆回了一句,就低下头狠揉起鼻子。

卢长生身上潮湿腥膻的霉味太重,嗅来不爽,追命他鼻子蛮灵,只是冲进来的味道太浓烈时,鼻孔总羽毛扫似的发痒。铁手嗅觉也极好,但没有这爱打喷嚏的毛病,所以他不露痕迹地又将追命拽了回来,还自然而然地拦在了二人之间。

可惜他没料到,卢长生大概最近抱恙在身,口气颇重。

怪不得追命和怕生似的一劲儿低头。

——且慢慢地挪到椅子边坐下了。

于是铁手的视线只得一直紧锁住卢长生那排金晃晃的上牙,看着金光飞闪,多少能消磨点冲入鼻腔那股带着陈腐味道的臭气。卢长生却对自己休戚与共的口气很是习惯,似乎还因为平时能够交谈的人不多,直冲着铁手喋喋不休说了许多才要人奉茶。

话题没甚大趣,听到后来铁手都觉眼前发昏,好不易找有了打断的时机,不想卢长生忽而止住话头,转而深思又颇感慨地看着追命,点头摇头叹个不停,直似才意识到这是个活人。

追命心中奇怪,偏愈发作出百无聊赖的样子,在椅上瘫作一片,简直立时便要睡去。

铁手见状,后退几步探手推了推他,待追命打个呵欠直起腰板,才又朝卢长生笑道:“敢问员外何故感叹?”

“唉,我起初未着意,这回细看了田大侠,方知有眼无珠,还当是什么不入流的草寇,原来真个好腿脚,唉,怠慢了。”

说着,他轻轻地敲打抚摸起了枯瘦的双腿。

追命眼里蓦地带了点感情,这时卢长生又殷切地说:“铁二爷自不必说,田好汉想来亦有许多英雄经历,恳请二位赏在下薄面在此多留几日。”

他转向铁手接着道:“铁大人前来怕是有公事,在下自然全力配合,住在这也可桩桩件件问清楚啊。”

卢长生脸上很有些老人家特殊的热切期盼,看着就叫人不好拒绝。

“员外好意,铁某却没有公事,也不叨扰了,此来是要探几位小友,”他指了指放在追命手边的三提锦盒:“送下东西便走,还待与我这老友去会会他兄弟。”

一说不是为办案,厅中气氛登时轻松许多,老者脸上竟堆出几层皱褶。

“二爷原来是为日前住下的单炎和于阿逢,我这便找人带他们来。”卢长生即刻找来个下人,轻声吩咐几句又笑道:“要我说啊,二爷还是赏光,咱们喊上这些孩子一齐吃餐饭岂不好么。”

铁手一见那穿着墨绿绸布料子的管事,心下更确定几分,上次他送人来,在后院与那两位待出嫁的女子说话时,身边便是跟了这个人。

“还是不叨扰惹嫌,田兄先前也说备了饭菜,铁某已应下——”

“无妨无妨,”追命忽然截道:“俺是粗人,吃的也是粗茶淡饭,铁二哥还是答应了卢老爷,也好让俺瞧瞧大户人家的吃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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