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不语,似都在沉思他所说的话。
朱翊钧坐在那里听得分明,不由微露笑意。
是了,也只有这人,才说得出这样的话,才有这样的气魄和胸怀,即便身处陋室,布衣粗茶,也能谈笑风生,指点江山,这便是自己喜欢得入了血骨的人,世上惟有赵少雍。
曾朝节道:“万兄一席话,才真正是发人深省,我看今科会试的三甲,必有万兄之名。”
赵肃哈哈一笑:“我这番话,也就是牢骚罢了,真要写到纸上,才是不伦不类,否则也不会连着两次都落榜了,若果真能上榜,就是承你的美言了!”
他一说到自己两次落榜的事情,连刚才心情不爽的沈懋学也缓过脸色来。也是,这个人要真是厉害,何至于两次都没考上?
又闲聊了几句,赵肃推说自己那边还有朋友在等,要先行告退。
曾朝节挽留道:“万兄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,何不过来一叙?”
赵肃笑了笑:“他生性孤僻,不习惯这种场面,我还是过去陪他罢。”
众人又要他留下住址,赵肃随口说了个客栈的名字,约好改日再见,这才被放行。
沈懋学等人瞧着他往朱翊钧那桌走去,与后者低语几句,两人起身离开客栈,赵肃又回身朝他们笑了一下,他旁边那个人却没和他们打招呼,从头到尾似乎不曾往这边瞧上一眼,因着角度问题,众人也看不清他的模样。
“他那朋友倒是傲气得很。”汤显祖笑道。
“但凡文人都有几分脾气,我看你汤海若的脾气也不小!”刘庭芥调侃。
曾朝节道:“人都走了,改日我们再去找他就是,来来,喝茶!”
众人这才转移了话题。
却说朱翊钧与赵肃二人出了客栈,朱翊钧冷不防道:“朕想让你担任今科会试主考。”
不是征询,而是肯定,说明皇帝已经有了主意,不过是告知一声而已。
赵肃道:“陛下有旨,臣自当遵从。”
历来会试主考官,都是一个荣差,因为这意味着今科所有的三甲进士,都会成为主考官的门生,明朝官场十分重视师生关系,门生一般都会追随老师的步伐,主考官等于多了一批拥护者,而学生也大树底下好乘凉,有些表现优秀的,甚至会成为主考官的得意门生,师生合力,互利双赢,就像徐阶和张居正,高拱和赵肃。
以赵肃的资历,兼任会试主考自然是没问题的,但他现在琐事缠身,已经有些忙不过来,再说这个差事也不是非他不可。
但朱翊钧今天有些反常,没有解释自己的用意,却问:“听说你当年在诏狱里,被掰断了手指,如今还有不适吗?”
他指的是赵肃参加会试那一年,被牵涉入严党陷害徐阶和高拱,乃至裕王府的事件中,当了替罪羊,进诏狱遭了一趟罪,当时朱翊钧不过四岁,也正是因为他随裕王进宫向嘉靖帝陈情,才令赵肃免于后面更大的灾祸。
赵肃一怔,不明白他这是唱的哪一出。“回陛下,早已痊愈。”
二人在街市中并肩缓行,只听得朱翊钧道:“当时我年纪尚幼,无法及时救你,现在想来,仍憾恨不已。”
赵肃没想到这件发生在朱翊钧幼年的事情,事隔十几载之后,他竟然还记得,并且提起,一时有些唏嘘:“不关陛下的事,当时谁能料到,再说臣也没事。”
朱翊钧道:“内阁阁臣之间有些事情,朕不好直接插手,一插手,反倒是给你添麻烦,张居正性子独,你们迟早会起冲突,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,你要与他分庭抗礼,单凭你和申时行他们几个,是不够的。”
赵肃脚步一顿。
担任主考官,有门生,自然力量就更大。这个人,是在给他铺好后路?
帝王心术,无非维持臣下势力平衡,才好从中操控,但像朱翊钧这般明明白白,全心全意维护一个人的,古往今来,不能说没有,却极其难得可贵,少之又少。
锲而不舍,水滴尚且石穿,金石尚且可镂,更何况赵肃非金非石。
他低低叹了口气。“不惜歌者苦,但伤知音稀。”
这是古乐府的诗句,乍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,但朱翊钧一愣之后,却扬起嘴角,轻轻接道:“愿为双鸿鹄,奋翅起高飞。”
第117章
万历五年的元宵刚过,礼部侍郎,在内阁行走的申时行便上疏请开闻道台。
文渊阁内,全员到齐,皇帝位于首座,左右则是阁臣。
“闻、道、台?”待申时行奏毕,张居正玩味着这三个字,眸色沉沉,却看也不看他,眼神锐利径直盯着赵肃。“这听上去,怎么有点像嘉靖年间风行皇城的道坛?”
嘉靖帝迷信神仙方术,宠幸道士,朝野上下对此十分不以为然,却敢怒不敢言,自他崩后,京城内外的道坛道观就被继任的隆庆帝扫荡一空,张居正此言,明显有些来意不善。
申时行是赵肃的人,这道奏疏后面,自然少不了赵肃的推动。
“回元翁,闻道二字,取自孔圣人的朝闻道,夕死可矣,却与道家无一丝关系。”申时行不亢不卑。“这闻道台,三日一讲,五日一辩,天下有识之士皆可登台讲学,意在弘扬士林学风,如战国时齐国的稷下学宫,广纳百家学问。”
张四维道:“齐国有稷下学宫,号称一时之雄,最后统一六国的却不是它,可见百家争鸣,徒增乱耳。”
此时此刻,屋里看似一片平静,却是暗潮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