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勤定睛一看,越发觉得此人形貌颇不寻常:短发、朱衣,身长八、九尺,体格健硕,戴一串大佛珠,双手掐着佛印,置于膝上。虽看不清面目,但他乌发如墨,不像胡人,倒像是个短发的武僧。
汉亡而经学衰,儒道合流而生玄学,此学盛极一时,却因过度颓靡、消极避世,终不能长久。魏终周及,随着大师竺昙摩罗刹万里寻师,学成三十六种他国异言,东至长安翻译经书弘扬大道,佛学诞出六家七宗,盛极一时。周朝至今,出现了北佛南道并立的局面。
世人或有先为道士,后成禅师的,或有先为和尚,后成道长的,多数都是游走各地、通晓各家学说,却形貌怪异。故而,周勤此时见到那僧人,不觉有异,不觉危险,反倒从他入定的气场中,感受一股如泰山般的庄严威慑。
周勤心道,这是一名高僧。
由于乌篷船与沙洲相隔甚远,周勤不喜大声呼喊,便招来手下代为传话。
手下得令,运气,大喊:“大师!我家老爷邀您过来一叙!”
可偌大湖面上,他这一点儿声音喊出来,传到那僧人耳中时,已是一点儿隐约的声响了。周勤以为那僧人不喜吵闹,便不再强求,只让手下问路,道此处距淮安还有多远。
不知那僧人是否听不到声音,又或是入定太深,总之,最终也没有回话。
周勤回到篝火旁,手下带来一名渔夫,言其深夜在此鬼鬼祟祟,形迹可疑。
渔夫抹了把汗,解释道:“各位爷,我乃洪泽湖边一百姓,打渔为生,接连劳作数日,傍晚时实在太累,躺在船上眯了一会儿,不料竟睡着了。眼看着天已经黑了下来,我便决定今夜宿在沙洲上,不回家了。”
周勤微微皱眉,问:“你既然是洪泽湖边的渔人,为何不在湖中打渔,偏来此处?为何宁可夜宿沙洲上,也不赶回家?”
渔夫看得出周勤是众人的头领,殷勤答道:“各位有所不知,此处乃是乾阳埔,再往前一段,便是运河中最为狭窄、险要的一段水路,人迹罕至,但是鱼虾肥美。若非贱内染疾,要钱治病,我也不会不要命,跑到这里来打渔。”
周勤又问:“此处水路虽较先前狭窄,可水流不算十分湍急,何来险要一说?”
渔夫嗨了一声,叹道:“从前倒是没有,可近来三四年,漕运船队在前边翻船的,有数十次之多;所运的粮食稻谷,只要沉入水底,一概消失不见。都是漕运,都是夜间,您说邪乎不邪乎?”
他说着,压低了声音,神神秘秘道:“县官请风水先生来看过,说是昔年,冯飒老将军带兵南下,伐吴,攻打了附近的屯田兵。那几年,南方饿死了很多人,尸体堆积如山。有些人家没钱下葬,便将尸身扔到河里,说是水葬,不过是喂鱼罢了。因此,水里鱼虾肥美,可也有水鬼,饿死鬼,怨气很重。”
文勉喝止渔夫,骂道:“胡说八道!鬼神之言,何足信?”
渔夫连连点头,道:“是是是,不足信。船行水上,意外在所难免。传言神乎其神,实则船只倾覆,是一阵儿一阵儿的。咱们,也有一年半载没有听过传闻了,想来也不会有事。”
文勉仰着下巴,点点头,转身面对周勤,拱手,道:“周大人,再有数十里即至淮安,下官指错路,已耽误了不少时间。还是一鼓作气,以免夜长梦多。”
周勤点点头,“你来得次数多,经验足,听你的。”
简单地吃过饭后,周勤命众人灭了柴火堆,上船,向淮阴进发。他负手立在船头,面露疑惑,问:“文兄,一路行来,虽然河道变窄,可水面平静,并不算险要,你说,为何总有漕运船只倾覆?是否是水匪所为?”
文勉哈哈大笑,道:“除十二连环坞外,下官在这一带,不曾听闻别的江湖帮派,可他们……”他听了片刻,瞟了周勤一眼,欲言又止,“可他们是白道,信誉不错,不沾人命。而且,并非所有船只均会遇险,而是十有六七。”
周勤回看文勉一眼,道:“文兄,你同我说话,不须顾忌其他。十二连环坞与周家交好,不算什么秘密。”
周勤摸着下巴,喃喃道:“十有六七?像是天灾。”
文勉点头,终于有些放松下来,开起玩笑,道:“想来,水鬼也是看菜下饭。”
周勤笑了起来,“看菜下饭?那咱们这碗饭,可是十分香甜。”
他说着话,见文勉右手一抬,继而,一点寒芒从眼前闪过——文勉指尖夹着一片小刀,出其不意地划过周勤的脖颈!
周勤从未想过,文勉会对自己出手,只觉脖间一凉。
幸而,他虽未能发现文勉的小动作,但毕竟也有武功在身,一反应过来,立马向后退去。故而,文勉的刀只在最开始时刺入周勤脖颈半寸,而后周勤已向后退,刀锋掠过,只留下一道浅痕,擦出零星几个血点子。
周勤胡乱抹了一把,抽刀指向文勉,喝问:“文兄!你意欲何为?”
“还叫我文兄,呵。”文勉摇头,笑而不答,纵身一跃,落到另一条船上,两个扫腿,便将一名船夫与两名官兵踢落水。
他从袖中摸出先前那只骨哨,贴在唇边,用力吹响。
呜——!
低沉的呜呜声,回荡在几乎融为一体的漆黑天水间。
那一刹那,无数个黑色的鬼影,在水底迅速游动,如同一簇簇巨大的蝌蚪队伍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