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陵逝烟见无事从不出现在冷窗功名的丹宫突然到来,颇觉意外:“若没想明白前几日教你的‘精微而不见、聪明而不发、外物不累其内’是怎么回事,就不必来战了。”

宫无后淡漠地微微点了个头道:“今夜并非来杀师,而是有事相求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朱寒自小就开始替我打理软红十丈,很是尽心,从无差错。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,今后的晨昏定省就免了吧。”

古陵逝烟一听“朱寒”这个名字当即怒不可遏。世上仅有的一块千年血玉就那么大喇喇地挂在一个下人身上,这会儿竟还能劳动丹宫的尊驾亲临此地、只为替他求情!他感到莫大的羞辱,仿佛可以看到在宫无后心里的那架天平上,他毫无悬念地被翘到半空,没半分份量。而下一瞬,人又有些迷茫,好像有什么是他一直汲汲营求的东西,却轻飘飘地、毫不费力地让一个被他视若蝼蚁的人得到,是什么?又为什么?胸中纵有丘壑万千,这一刻也化作山陵倾颓、灰飞烟灭。然而念头又一转,他又觉得可笑,这算什么事,他早已化归太璞、废却流俗,一式留神,八风不动,这般怒火中烧、心神错乱,当真白费了一生修为。随即各类崩溃的念头转眼即逝,他意识到是宫无后身上出了错。

朱寒偷偷躲在远处的一丛花里,大宗师自始至终都没变过表情,但面前那盏灯火,却像在跳一支魔鬼的舞蹈般晃动不定,暗光打在那张神像一样的脸上,晦明交替,看得人心惊肉跳。他深切地反省着什么叫“祸从口出”以及“抱憾终生”。

宫无后久久听不到回音,吃不定古陵逝烟的态度,微侧着脸望向他。

这时,古陵逝烟缓缓抬头,鹰一般深邈难度的眼慢慢转向外面,竟是直直钉住了姿态怪异扭曲地瑟缩在花丛里的朱寒。

朱寒不可抑制地浑身打颤,脸孔血色全无,汗湿重衫,夜风袭过,竟冷得如坠冰窖。

只听大宗师平静说道:“有丹宫作保,自然无碍。朱寒自小跟在你身边,熟悉宫中礼仪,吾一向也很看重。”

“那就多谢师尊了。”

“不过,事无绝对。如若将来朱寒有任何行差踏错,谅丹宫也是秉公处置、绝不手软?”

这句话说得来势汹汹,但方才已经应承了,此刻便不容他讨价还价,宫无后想了想,也没理出个头绪,只觉得多待一刻也是心烦,便应了一句:“自然。无后告退。”

原是要回软红十丈,走到一半,又折返,转去了无情楼。

远远就看见一道清瘦的背影,直挺挺跪在那里。

不觉好笑,如今怎么西宫被关的次数反倒比他还多。

这本是囚禁他十数年的地方,所有生不如死的记忆都已渗透进这一砖一瓦。晦暗不清的厅堂,似还留有那些哭嚎的余音。斑驳的痕迹满目皆是,若能够数的清的话,大概便知他心中究竟有多少恨,恨极在天涯。

他很意外自己故地重游却平静若死,好像只是一缕游魂,在俯视一具属于前世的自己的尸体。

但可惜不是,没有了结的命运仍压在他头顶,即便这一刻就轮回转世,也会带一身烟都留给他的血腥痕迹、回来索命。

那么你呢?他突然很好奇,是什么让你在此长久不去?

西宫吊影神色少有的黯淡,站在他身侧看下去,那双碧色的眸子被掩去一半,透出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凉灰败,再不复往日飞扬的光彩。

竟是刹那间就懂得了,自己一直痛恨、抗拒、弃之如敝履的东西,却也是这个人唯一珍视之物。

实在是哭笑不得。

西宫吊影觉得自己已经麻木,但突然肩膀被人轻轻按住的感触却鲜明得是那样沉重。朱袖很长,漫过了那只纤细的手,唯有指尖流露在外。只听来人淡漠地开口:

“五岁时,父亲死了,接着我就被关进这里。一开始我只会哭,因为这里好像从来不会有天亮,我又怕黑又怕冷,只有点起蜡烛,那时候觉得,我的命只有蜡烛那么长;后来一招招、一式式、一层一层修习上来,每一次绝命关头,都觉得是不是终得解脱。但很奇怪,总能熬过去,委实恼人。久而久之,脸皮变老,觉得再无什么能将我拦阻、再没有人可取我性命,于是无恐无惧,但却也无喜无悲。西宫风仪清举,笑若珠玉,万不可颓唐如我。”

西宫吊影听此一番往事如烟的超脱之辞,觉得无动于衷都是有愧。浅浅一笑,果如玉山上行,光耀一室。

宫无后看他墨绿的眼眸,一派朦胧清冷,似有万端在其中挣扎溃散,竟再不能直视,遂调转视线,片刻,灵光一现,突然问道:“不过现在回想,也会觉得可疑:真的是‘血泪之眼’天赋至此?还是上天在不断提醒我未竟之事?还是……只是侥幸呢?”

耳边突然像有响雷炸开,一股凉意直冲脑际,一直挺直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,快要支持不住。他觉得这栋黑暗楼宇正在崩塌,砖石泥瓦都砸在身上,眼前一片模糊。

很久很久,他听到一个陌生声音在回答:“‘血泪之眼’百年罕见,自然天赋异禀,但更重要的是师弟心性远强于常人,方证绝顶天资。”

搭在肩膀上的手瞬间用力,犹如镣铐一般,像是要穿透他的琵琶骨。

宫无后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失落,是沉重还是轻松,是混乱还是清醒,终是,拂袖去了。

作者有话要说:  这一章提到关于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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