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治沉默良久,眉头轻轻拧起,眼角的皱纹刻得越深。层峦尽染,秋意深浓,他鬓边的霜色就像渐渐荒芜的山林,缓缓露出群山最深处的雪峰,一日比一日更刺眼。
“媚娘,新城不可能死而复生,是我对不住她。十七的婚事,让她自己做主吧。”
武皇后哑然片刻,终归是不死心,“那执失云渐呢?”
李治双眸微微低垂,默然不语。
含凉殿发生的一切,躲不过武皇后的眼睛。李治看好执失云渐,虽然他没有开口说过什么,但他想撮合执失云渐和裴英娘,这一点毋庸置疑。
武皇后看不上执失云渐。裴英娘是她带进宫的,武承嗣是她的从侄,除了年纪相差太大之外,实在是再般配不过了。
而且,裴英娘的身份太微妙了,武皇后舍不得把她外嫁,她只能嫁给武家的人。
“等十七长大……”李治坐起身,直视着武皇后精明外露的双眼,“让她自己选,执失云渐,还是其他家儿郎,我不会逼她。”
他顿了一下,略显浑浊的双瞳隐隐有怒意翻腾,“唯有武承嗣不行!”
武皇后望着李治的眼睛,怔愣片刻。
不知为什么,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感业寺。
太宗驾崩后,她被迫落发出家,整日青灯古佛,不停劳作。昔日年轻貌美的才人,不过数月,已经凋零憔悴。铜镜里的女尼神情麻木,找不出以往的娇媚活泼。
那日她奉命洒扫庭院,在院中汲水,寺里的年轻比丘尼们欢呼雀跃着奔出山门,说是圣人来了。
她又惊又喜,然后喜极而泣。李治还是太子时,曾向她表露出非同寻常的情意,抓住这次机会,也许她可以离开感业寺!
什么人伦,什么规矩,她通通顾不上,留在感业寺,她只能孤苦煎熬至死,离了这座牢笼,才能有翻身的机会!
她抓起水桶,想回房梳洗,换上自己偷偷带进寺的那件荔枝色宝相花纹襦裙——李治曾经夸过那件衣裳。
她擦干眼泪,满心欢喜,抬脚时,目光不小心落在晃荡的水面上。
水井旁栽的是松树,日光从细密的松针间斜斜撒下,水桶里的井水干净澄澈,水面依稀映出她的倒影。
她早不是翠微宫的才人武媚了,感业寺里的武媚,狼狈苍老。于宫里的妃嫔来说,十四五岁才是最好的年纪,二十多岁的她,已经年老色衰。
更何况她现在是个剃发出家的比丘尼。
哪怕李治还顾念着旧时的情谊,看到此时此刻的她,只怕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憎恶吧?
说不定还会恼羞成怒,为他之前的情不自禁感到羞耻。
她在水井旁站了许久,心里有百般滋味沉浮,直到几只山雀啾啾鸣叫着飞过树丛,才恍然回过神。
她提起水桶,下定决心。
不管李治还记不记得她,她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。要么触怒李治,落一个更悲惨的境地,要么打动李治,逃出感业寺。
不管怎么样,总比在牢笼一样的感业寺了此残生要好。
转身时,院子外面隐隐有人影晃动。
她心里一惊,猛然抬头,对上一双温柔的眸子。
李治站在木窗后面望着她。
她其实并不看好李治登基,这个年轻的太子,纤弱敏感,优柔寡断,诗书才学是通的,但总是斯斯文文、和和气气,没有一点帝王的威严,和英明睿智、深不可测的太宗一点都不像。
偶尔她会故意逗弄李治,送茶时,手腕一抖,把茶盅翻倒在他身上。
他从不生气,每次都慌慌张张先问她有没有烫着,俊秀的脸上写满无措,面红耳赤,羞涩腼腆,连耳垂都红透了。
那时只觉得好玩,堂堂太子,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!
一转眼,和她说句话会脸红半天的青年郎君,已经是整个大唐的主人了,眉宇间也染上帝王的威严雍容。
她忆起往事,忽然想起身上还穿着灰扑扑的僧服,脸上也脏兮兮的,没有妆粉,没有画眉,慌忙侧过身子,不想让李治看到她的丑态。
窗后的李治没有动,只是执拗地、安静地看着她,眼睛里有比苍穹还深邃的柔情。
“媚娘。”他轻声说,“我来接你了。”
那一刻,武皇后泪如雨下。
白云苍狗,多年过去,武皇后忘了很多事,但她依然记得那天是个和煦晴朗的日子,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斑驳的井台上,碎石缝间爬满湿滑的苔藓,水洼闪烁着晶亮的光晖。
跌宕起伏的前半生中,武皇后始终坚毅果敢,从不认输。
阿耶死后,人走茶凉,两位兄长不仅不尊重继母、友爱继妹,还对她们母女横加欺凌。姐姐嫁给贺兰氏,远离并州,只剩下她和杨氏相依为命。她不肯向兄长们摇尾乞怜,一气之下,愤而进宫,想靠自己的年轻美貌,博一个锦绣前程。
一开始,太宗喜欢她的年轻明艳,宠爱过她一段时日,还为她赐名武媚,但是那段风光的时日实在太短暂了,短暂得她还没反应过来,已经失宠。
从十几岁天真明朗的少女,煎熬到二十多岁心事苍凉,她再未获得任何殊荣。
直到李治出现在感业寺,将她重新接入宫廷,冒天下之大不韪,封她为妃。
她性情刚毅,厌恶一切软弱,但偏偏是软弱的李治,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。
武皇后终究还是感激李治的。
此时此刻,再看着这双经过岁月侵蚀的眼睛,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