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治握住武太后的手,“媚娘,陪我再听一遍《春莺啭》吧。”
武太后茫然了一会儿,她很少有茫然的时候。
她扶着李治的胳膊,慢慢走出内室。
初冬天气,庭中万木凋零,清早起来,能看到青石板上覆盖一层雪白薄霜。
此刻,廊下却花团锦簇,恍若欣欣向荣的春日,枝头上挑着一朵朵怒放的杏花、桃花、棠梨花,矮丛枝叶碧绿,芙蓉、牡丹、芍药、菊花次第开放,花池子里一丛丛芭蕉绿得肥润。
百花盛开,艳如彩霞,生机勃勃,泼辣旺盛。
李治含笑打量廊下郁郁葱葱的花草,“我想要看春日景象,小十七竟然真的为我变出来了。”
武太后掩下心中的震惊错愕,随即想起裴英娘曾经表演过瞬间种莲术,她既能空手让茶碗开满荷花,自然也能想办法催熟百花盛放,异曲同工,不足为奇。
李治倚靠着武太后和其他人的搀扶才勉强站稳,欣赏了一会儿庭院里的春日盛景,宫婢铺设好软榻,扶他躺下。
他歪在锦榻上,刚好能看到几枝浓艳杏花挑进回廊里,枝头花朵丰腴,花形妩媚。
廊下响起清越悠扬的乐声,李令月横抱琵琶,裴英娘手抚箜篌,李旦吹笛,李显弹琴,乐音如淙淙流水一般潺潺流淌。
他们在吹奏《春莺啭》。
“媚娘。”李治看着几个孩子,嘴角一抹释然的微笑,轻声道,“我没有后悔接你回宫。”
武太后沉默不语,心头却在发颤。
李治没有看她,目光像蛛网一样,缠绕在廊下红着眼睛吹奏乐曲的孩子们身上,缓缓道,“不管你将来想做什么……善待我们的孩子。”
微风拂过,没有花瓣落下,连夜以通草制作的鲜花,虽然足够以假乱真,但终究不是真的繁花,不会随风落下。
裴英娘听到一声非常轻非常淡的叹息声,带着无限的怅惘。
李治凝望着百花环绕、灿烂明媚的庭院,笑容慢慢凝结。
李令月的手腕抖了两下,弹错了一个音调。
如果是在以往,阿父一定会笑着指出她的错误……
“别哭……阿姊,我们得弹完这首《春莺啭》。”裴英娘轻声说。
李令月擦一下眼睛,琵琶横立于膝上,“好。”
花开花落,岁月流转。
昔日鲜衣怒马的李家九郎,枕着和缓悦耳的曲调,望着袅袅花枝,唇边含笑,慢慢坠入黑甜梦乡。
※
袁宰相面容冷肃,当堂宣读遗诏。
李治在遗诏中命李显即刻亲政,丧事一切从简,依照汉制,以日易月,于事为宜。军国事有不决者,兼取太后。
这一份遗诏,限制太后的权力,确保李显的地位。李显不需要守丧三年,只需要守丧三十六天,就能除服,灵柩前亲政,三天后听政,最大限度减轻他的压力,逼迫武太后退守后宫,还政于李显。
有决断不了的军国大事,才需要问询武太后的主意,这是防止李显被权臣们架空,为他和武太后留下后路。
大臣们叩拜新帝,山呼不绝。
李显早已登基,但太上皇真的驾崩了,众人才意识到李显身份的转变。
韦沉香抬起头,看着大臣们低头哈腰讨好奉承李显,嘴角浮起一丝笑容,双眼闪闪发光。
太上皇死了,郎君是真正的皇帝了!一言九鼎,坐拥天下的皇帝!而她是皇帝的妃子,为郎君生下长女,很快她就能成为贵妃,甚至是皇后,她的女儿是公主,她将来的儿子是皇子……
嫡出的公主啊!
她曾经跟在赵观音身后,艳羡太平公主的尊贵雍容,现在她不用眼馋别人了,她的女儿就是公主!而且是长公主!
一声冰冷的轻斥打断韦沉香的遐想,“出去。”
她扭过头。
裴英娘跪在灵柩前,眼角泛红,淡淡瞥她一眼,“滚出去。”
韦沉香满脸紫胀,气得浑身发颤:太上皇都死了,相王妃竟然还如此猖狂!她可是李显最宠爱的妃子!
她环顾左右,拿帕子在眼角按了按,流下几滴泪水,装出哀哀哭泣的模样,皮笑肉不笑,咬牙轻声道:“区区王妃,也敢支使圣人后妃?十七娘,太上皇没了,你也该清醒了,我的夫君是皇帝,而你,只是一个王妃而已。你以为谁都会像太上皇那样纵容你?我劝你还是老实些罢,以后你的日子恐怕要难过了。”
风水轮流转,现在轮到她扬眉吐气了。
殿前闹哄哄的,一片嘈杂,韦沉香说话的声音很轻,没有人听到她说的话。
只有裴英娘听得一清二楚。
韦沉香笃定周围没有外人,才敢这么嚣张。
裴英娘面无表情,眸光茫然无神,抬起脸,盯着韦沉香看,眸子幽黑。
阿父走了,那座一直笼罩在她背后,为她遮风挡雨,温柔而又宽广的青山,轰隆倒塌。
她没有父亲了。
阿父才刚刚闭眼,这些人就忍耐不住,韦沉香不会是唯一一个讥笑嘲讽她的人,更多的人等着看她的笑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