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皇后疼爱李令月,并不是如宫人们私底下猜测的那样,因为她觉得愧对长女,才将慈母柔肠投诸到李令月身上。
她怜惜自己的每一个儿女,但是他们会长大,会有自己的私欲,他们不能一辈子服服帖帖听从她的管教。
而她掌控权力已久,不甘心回归一个纯粹的母亲身份。她容不得任何忤逆,即使和她血脉的亲儿女,也不能。
李令月和她的兄长们不一样,她乖巧,单纯,不会因为朝堂上的风云动荡和她起冲突。
武皇后看着这个幼小的女儿一点点长大,嬉笑欢闹,天真烂漫,长成一个花骨朵一般美丽雍容的少女,穿戴起花钗翟衣,嫁给她的爱郎。
她觉得自己也能做一个温和慈爱的母亲。
帐外的烛火摇晃了两下,渐渐黯淡下来,武皇后听着李治绵长的呼吸声,过往岁月一点点浮现在脑海中。
李治年纪比她小,少年时的他丰神俊朗,风度翩翩,刚即位时的他谦恭仁厚,胸有丘壑,那时他是年轻气盛的帝王,她是夹在王皇后和萧淑妃之间渔翁得利的宠妃。
一晃眼许多年过去,李治老了,头发斑白,身体衰弱,看起来像是比她更年长。
武皇后感激李治给予他的一切,但是心里同时做好了一旦他驾崩以后,该怎么揽权的准备……有时候她也为自己的冷情冷性而心惊,又觉得理当如此,尝过权力滋味的人,心肠必然比寻常人要冷硬。
窗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细语,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静夜中突兀响起,羊仙姿手托灯盏,走进内室,轻声唤她:“殿下。”
半睡半醒的武皇后霍然睁开眼睛,侧首看一下李治。
他疲累至极,虽然眉头仍然皱着,但此刻睡得很熟,没有被说话声惊醒。
武皇后掀开鲛绡软帐,发髻松散,走到外间来,“什么事?”
“相王深夜求见……”羊仙姿欲言又止,迟疑了片刻,轻声说,“宫人们不敢拦他。”
武皇后蹙眉,随意披一件锦袍,走到外间廊檐前。
白玉阶下人影幢幢,十几个金吾卫手执横刀,神色紧张,但没有和人打斗,一路且走且退,似乎忌讳着什么。
待到他们围着的人走到烛影下,武皇后一眼认出,那个面色冷厉、气势如渊水深沉的男人,是她的小儿子李旦。
他仍旧穿着婚宴上的那身锦袍,手里握着一把长刀,缓缓登上石阶,刀尖划过地面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鲜血顺着刀刃蜿蜒,触目惊心。
他是二圣的嫡子,又孤身一人进宫,肯定不是来行刺作乱的。金吾卫们畏惧他的身份,更畏惧他此刻遇佛杀佛的凶狠冷漠,不敢伤他,也不敢卸下他手中的利器,面面相觑,左右为难,最后只能把他牢牢围在中间,防着他暴起伤人。
羊仙姿担忧道:“殿下,可要唤醒圣人?”
武皇后摇摇手,命使女推开宫门。
眼看李旦逼近主殿,金吾卫们不敢再让他上前,呼喝道:“相王莫非要惊起二圣不成?”
他们不敢说谋反二字,一旦这个罪名扣到李旦头上,死的绝不是李旦,而是在场的其他人。
李旦停住脚步,目光越过重重人影,直直看向殿中的武皇后。
羊仙姿提着八角宫灯迈出朱漆门槛,金吾卫们看到武皇后示意他们退下,立刻收刀,纷纷退去。
武皇后细细打量李旦几眼,神情温柔,“怎么深夜进宫?”
哐当一声,李旦随手把沾满血迹的长刀掷在海兽葡萄纹地砖上,平静道:“我杀了武三思。”
廊下静了几息,众人倒吸一口冷气。
武皇后面色不改,淡笑道:“为什么杀他?”
李旦眼底黑沉,“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。”
武皇后沉吟片刻,点点头,看也不看鲜血淋漓的长刀一眼,“杀了就杀了,不必来回我。”
李旦静静看着她。
武皇后忽然明白过来,敛起笑容。她微笑的时候和普天下养尊处优的贵妇人没什么不同,一旦收起笑容,便变成了那个言笑间诛灭几朝老臣、能够在朝堂上震慑群臣的天后。
她冷笑着道:“你怀疑我?”
“母亲。”李旦忽然大踏步上前几步,缓缓道,“你想要从我身边拿走什么,尽管拿,我不在乎,唯独不能碰她。”
他顿了顿,轻声道:“我只有她了。”
平淡的语气,仿佛只是闲话家常,却字字发自肺腑,暗藏冷冽决绝。
如果裴英娘不在了,他的人生,大概只剩下一片荒凉,他将冷眼旁观亲人们自相残杀,随波逐流,麻木不仁。
夜风送来秋日的清寒,李旦身上浓重的血腥味让武皇后的眉头皱得愈紧。
她知道李旦说的是谁,也猜到武三思做了什么蠢事,那个满脑子只有酒色的从侄,果然还是按耐不住了。
有些男人就是如此幼稚,无法从其他方面战胜对手,就企图以这种最下流的方式征服对方,以期报复。
沉默半晌后,她说:“武三思没有经过我的准许,我不知情。”
李旦对她没有任何威胁,而裴英娘对她来说用处很大,她不必和最小的儿子闹僵。
“现在不知情,不代表以后。”李旦微微一笑,双眸在夜色下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决然,“但愿母亲把我今天说的话一直放在心上。”
他郑重行了揖礼,转身离开。
长靴踏过白玉石阶,留下一串模糊的脚印,血腥气萦绕在阶前,徘徊缭绕,久久不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