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二十余年,柯明叙其实很少有如今日一样愤怒的时候。他从来也没有想过,他一直以来最尊敬和崇拜的祖父,居然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算计他。
从谢家的船上回来之后,他在房中坐了许久,才终于让听见小县主那句无心的话之后波动的心绪平静了些许。
自昭永十八年他中了状元,正式入朝为官之后,很快就得了今上青眼,就算他不过是个小小翰林,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从来都不少。
他背后毕竟是柯家,还有一部分的谢家,他是柯太师引以为傲的孙子。
先帝曾经笑着说过他的祖父“教子无方”。的确,祖父是帝师,连皇帝都能教得,两个儿子却一直都碌碌无为,在政事上无所建树。
但是好在还有自己这个中了状元的孙子,柯家总算是后继有人。可是他渐渐知道,这也不是祖父所想象的柯家的未来,而仅仅靠他,也不可能达成那种未来。
永宁郡王目前看来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,谢家也是。那些盯着他的人知道他向翰林院请了长假,只是为了去给咱家的外祖父祝寿,一定不会相信。
所以他们就会如小县主所想的那样,以为他下江南,是为了将祖父准备的寿礼亲手交到虽然早已经辞官多年,但出身江南文人领袖的谢家,仍有很大影响力的外祖父手中。
即便当时想不起来,等到了事发之后,再回忆起来,就更觉得会是如此了。是他让谢家人站到了这一边。
他从祖父那里接过了箱子,已经知道里面不会是什么很好的东西,所以他从未想要去了解过里面装的是什么,一眼也不曾看得,把它们压在所有寿礼的最底端。
无论是什么,他都想要和它们撇清关系。他下江南,不过是为了完成母亲的心愿,又不能忤逆祖父而已。
可是他忘记了,从他结果这份寿礼开始,他就已经没法和它们撇清关系了。
所以他必须要看一看,里面究竟是些什么东西。
等他终于看完的时候,已经是月上中天了。他抬起头想望一望窗外,却发现乌云蔽月,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景象。
从他从碧娘那里听到一些影影绰绰,含义不明的话的时候,他就已经察觉到不对,开始试探祖父的心意了。
试探来试探去,最后祖父干脆就和他交了底,他要去做那些乱臣贼子做的事情,堵上他自己的声誉,和所有柯家人的性命,去换一个爵位。
他说,“祖父已经老了,也很快就不能再庇护你们。”
“祖父英明一世,生了个儿子,却是这样的不成器。好不容易培养出了一个你,可独木难支,谁又能保证,你将来也能如祖父一般?你的儿子,孙子,都能如你一般?”
“文官向来自恃清流,不屑与权贵为伍,可那是真的因为他们品德高尚吗?”
“你应该很清楚,文官里面能有几个是真文人,大多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,不过是怕他们离权贵太近,便会克制不住自己的心罢了。”
“他们是不敢,可是祖父却要搏一搏,能搏来一个世袭的国公爵位,也就不用再担心将来子孙不成器,家族没落了。”
他只是觉得很可笑。祖父自以为英明了一辈子,不过是陷入了另一个yù_wàng的泥淖罢了。他站的比别人更高,想法却比站不到这个位置的人更愚蠢。
历朝历代,子孙不成器,削爵幽禁,抄家灭族的权贵难道还少么?
前朝有锦乡侯林家,本朝有诚毅侯,武宁侯,祖父难道就看不到他们的下场?若是子孙不成器,无论是权贵还是清流,结局都是一样的,没有什么东西能保千年万年的富贵。
皇权之下,其实根本都不需要什么理由,无论是权贵还是清流,都要战战兢兢,谨小慎微,都是一样的。
那个箱子里有一封信,没有落款,也没有什么印记,上面写满了大逆不道的话。祖父想要借一借外祖父一家在江南的势力,因为那一天已经不会很远了。
没有落款和印记,但因为是他亲自从燕京带出来,交到外祖父的手上,便是他已经在为这封信背书了,外祖父不会怀疑。
祖父这一计是一石二鸟,只要他将这封信交到外祖父手上,即便将来他发觉不对,再去质问他,也根本都没有任何意义。
他是柯谢两家的纽带,被他祖父在无知无觉的时候拉到了这条船上,就永远也不要再想下去,永远也撇不清了。他只能支持他的做法,再不可能逃的开。
祖父在他心中的形象,从前如泰山一般高大,如今片片剥离,山陵崩。他在他心中已经不再活着。
他不会让他如愿的。
回到房中之后,他一直都没有再出去。晚膳送进来两次,从美味佳肴变做残羹冷炙两次。
都是小县主叫人送进来的,没有什么人这么关注过他的感受。第一次送进来的晚膳,食盒里放着一张纸条,是问他能不能让回风也搬到这里来。
她想把什么都搬过来,好像他们要在这里住上千年万年一样。
他随手在纸条上写了“可以”,叫人送了出去。第二次送进来的食盒里变成了一幅画,画画的乱七八糟,字也写的乱七八糟。
他辨认了许久,才认出来是《山海经》里提到的一种怪兽,名为“饕餮”。
是上古传说中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,看出来她已经极力将它画的可爱,像是去岁端午时她送给他的那个荷包上绣着的五毒一样。
所以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