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劳作的缘故,农民从不会失眠。他担忧了,忧虑犹如一株新生的植物,经过连日来的浇灌,在这一晚疯狂生长,终于捂住了他的心口,让他一时难以呼吸。他是在窒息感中突然清醒的,窗外传来滴答的雨声,连绵秋雨,恼人地细碎而又执着地不肯停歇。

他打开窗户,冷空气嗖地一下入屋,凉意,和着尘土气息。这种味道很陌生。陶潜明白,他这是想家了。这是不好的征兆。他继而想到来者不善的卞范之和他那一番挑衅。他不爱权斗,但并非不懂。桓玄自然不可能让卞范之说那一番话,卞范之自己想说。他主动来访,竟是下战书来了。偏偏久离官场的陶潜没能当场领会这一来访的要义,以至于卞的一番机锋平白落空。“难道以后要如这般装傻充愣过日子么?”他自嘲地笑了。

他想了想桓玄,现在看来,自己是因文章而被看重,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宽慰。桓玄虽是大将,毕竟也是名门世族,写诗作文,清谈论道,自然不在话下。他自己顶着个隐逸之士的名头,多少觉得有些没底,领兵打仗是他不熟悉的,他连一个下人也不愿意使唤,要他筹谋怎么杀人?陶潜自己也摇头叹气。君子远庖厨,况杀人呼?他知道自己的底线,有所为,有所不为,只寄望桓玄能够懂得。

倘若卞范之知道陶潜内心的想法,恐怕会为这种天真而笑得跌破肚皮。

卞范之有一句话倒是实情,桓玄太忙了。来不及理会这位新来乍到的读书人。这些天,陶潜过着多年以来第一次第一等的清闲日子,吃住有人服侍,领俸禄却不用干活。他想起第一日来这时排队的情形,终于切身体会到那人山人海的缘由了。

不知道那位热心快肠的年轻人现在如何了?陶潜正想着这个问题,猛然响起来敲门声。仆人通报,有客来访。

这声通报很奇怪,足见来者不是桓玄,也不是桓玄派来的人。可是他在江州并无亲故好友,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?

他迟疑地说了声请进,只见一张有些熟悉的年轻面庞忙不迭地挤进门框,“陶兄,别来无恙。”

陶渊明认出了他,笑得爽朗:“是子期啊,快进来。”一边吩咐下人上酒。

来人是魏子期,正是那日帮助陶渊明递上名帖的年轻人。

两人十天前第一次见面,现在倒有些倾盖如故的意思。子期不客气地绕着屋子看了一圈,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便陶渊明,笑道:“陶兄的日子可过得很是舒服啊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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