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,羽樽收到第二封金笺之后,他做了一个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决定:弃徽州三郡,回雪国王城。昭阳殿内,羽樽轻袍缓带,手中握着紫金暖手炉,斜靠在铺着温暖裘皮的座椅上,带着他一贯贵公子的慵懒安静。他略带了丝迷离女气的眼风淡淡扫过来,殿内两侧端坐饮酒的数十位州郡长官竟然无不凛然,立即正襟危坐。
在他不曾抬首之际,那些人于觥筹交错间,不时用深沉目光暗自揣测着公爵。可是经那样淡的一眼扫过之后,平素在别处耀武扬威的贵族将领,竟然一齐恭谨肃穆地朝其低下了自己骄傲的头颅。
——天下最为繁扈之地碧落,其城主是雪国公爵羽樽,一个看似柔弱的年轻公子,风雅流丽的表象下隐藏着莫测的神机。
“关于那个弃城的决定,我知道诸卿心中有所疑虑。”他的神情和语气一如既往闲适而恬淡,仿佛本就不是在跟自己的部属商榷着关乎社稷存亡的大事,而是在研究什么时候出游,“事关紧要,那我就简明扼要地说明下吧。近日来神空盟军克慕士岭,陷辽河之原,破徽州隘口,可谓如日中天;而我军呢,一则天堑已失,二则指挥不当,导致士气低落……此诚不可与争锋。”
“我若弃了周、沧、蟠三郡,诱敌深入卞凉,金城汤池,乃是进可攻退可守之地,料想骄兵必败。到时彼可一举将其击溃,盟军自被打入永无翻身之境……”
羽樽这个放长线钓大鱼的策略实在是有些冠冕堂皇,难以服众。周、沧、蟠三郡郡长眼看自己就要被当做诱饵推出去,弃卒保车,窝了一肚子的火不敢发作,脸色沉得跟锅煤灰有得一拼。但他们见惯了羽樽如同无上神明般运筹帷幄的气质,多年来的定思维告知他们:公爵的命令不容置疑,就像神的谕示般不可违背,他们作为下属,只须誓死效忠即可。
可是就在这时,殿外忽然响起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:“一派胡言!……一派胡言!”所有人面色一凝,震惊不已地望向敞开的门口。只见一个长髯飘飘的白发老者,在侍从的搀扶下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进殿来,由于爬了很长的一段台阶,老人累得是上气不接下气。而且显然被气煞了,一脸风雨欲来的表情。
“原来是尚老前辈您来了。”羽樽恍然地说着,脸上有受宠若惊的表情,眼神飘到殿外,果然隐隐见人一路抬着棺材过来了,知道这个老不死的一如既往是来以死相谏的,薄唇边顿时泛起一丝奇异的讥诮笑意。
那白发老者名叫尚尽忠,乃雪国三朝元老。他前半生是一名教书先生,桃李满天下。后来投笔从戎,做到雪国骁骑大将军之位,立下了汗马功劳,受到所有雪国人敬重。只是老来昏聩,行事颇有些颠来倒去。如今一只脚都埋在黄土里了,还不忘隔三差五跑来跟羽樽摆脸色置置气,仿佛生怕有生之年给人忘了似的,非得时不时弄出点动静来不可。
“老臣听说公爵想不战而降,自行舍弃徽州三郡,可有其事?”尚尽忠气息甫定,立即倚老卖老尖锐发问,丝毫不忌自己的话伤透了对方的颜面。一张打着褶子的老脸绷得紧紧的,好像栗树上就要炸开的果实硬壳。
“嗯。不过也没您说的那么严重,这应该不算什么投降吧?”羽樽仍是好脾气地回答着,只是笑容微凉,“尚大人觉得此计有何不妥么?”
“不是不妥,而是大大的不妥!”尚尽忠见了羽樽那副火烧眉毛都不着急的样子就气得髭须直抖,脸上的肌抽搐着,滔滔不绝,“老臣跟随先帝戎马一生,深知开疆拓土的筚路蓝缕,可谓步步维艰!祖宗社稷,向来都是寸土必争,哪怕付出血流成河的代价!公子年纪忒轻,自是不懂在徽州的每一寸土地上,流过多少先烈的鲜血,有多少雪国将士因此马革裹尸而还……总之一句话:无端弃城乃是下下之策!必然导致军心不稳民心溃散,除非弹尽粮绝国毁家亡,否则谁若出此下策,谁就是丧权辱国之徒!!”
一番慷慨陈词,说得整个昭阳殿内鸦雀无声。羽樽安静地靠在座椅上,秀美的睫毛微微抖了一下,刚闭上眼转瞬又抬了起来,眼底骤然升腾起针尖般冷锐的亮光。
“有失必有得,尚大人何必鼠目寸光,敝帚自珍?”年轻人清秀绝伦的面上,笑容渐敛,眼底慢慢浮现出骇人的冷漠睥睨之色,沉声缓缓道,“我既已退避三舍,楚太子自会重新斟酌其中的厉害关系。现在的神空两方联盟,不久的将来,或许会变成三方联盟……须知无论是神迹、天空还是雪国,我们最强大的敌人皆不是彼此,而是另一个更加诡异强盛的王朝风之都!”
听到那个数百年来仿佛震慑心魂的响亮名字,所有人都不由得悚然心惊,面面相觑。就连那片刻前义正严词说得眉飞色舞的尚尽忠,都不免沉寂下来,颓然落座。
“仅仅是一个名字,你们便怕了吧?”沉吟片刻,羽樽露出洞察一切的冷漠笑意,这个笑容令人心底陡然生出几缕不可捉的寒意。
“更不用说,那个强大到可怕的男人,位列三公之首的端郡王——风辙若。那个人的野心,一直都是黑暗的源泉,这就是所谓的,灭亡神不存在的领域!”言及此处,羽樽的眸光蓦然大盛,那是针锋相对的光芒。
——无论那个人是妖是鬼,是否已经达到上窥天道、转变星轨的恐怖程度,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:他与他之间,新仇旧恨不共戴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