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,嘴硬道:“天下乌鸦一般黑,你不信便问问你身旁那个缩头县令。”
……她用“你”,说明她听了并回了他的话,楚邹心弦儿莫名松弛,柔软。
苏安平被噎得蹦不出话来,那女孩便执拗着,直到最后也没给楚邹上一口热水。
一场阵雨渐渐停歇,天井下光滑的青石板被洗涤一净,几人靴子踏水往院外踅去。楚邹走到门下,跨出门前不自觉又回头看了她一眼,她本低着头在喂蚕,莫名也抬起眼帘,两个人的目光对上,他抿了抿唇便走了。
衙门师爷派了马车,打着伞等在山岔口上。
雨后泥泞,一路车厢晃荡晃荡,几个半老的官员都有些疲累,楚邹问县令:“方才那个姑娘,口气为何甚冲?”
苏安平大约解释了一下,只道那小姑娘叫曹碧涵,今岁十二,父亲与他是表亲,原为江宁织造府的一个佥书,姓曹名奎胜。这些年大奕王朝丝织品出口量渐长,而从民间散户收购来的成品又达不到要求,前年朝廷派下来提督织造太监,鼓励富户把桑农的土地高价买回,而由这些有能力与技术的富户统一养蚕纺织,朝廷再从富户手上统一回购。
隔壁山阳与桃源两县的差事是这曹奎胜在办,按说这曹奎胜原是个谨慎之人,偏这片地域相交的却不少,许多事上抹不开脸面。中间似乎是各富户间买地的价格高低不均,连带着桑农都跟着闹起来,最后几方闹得不可开交,便有传说他私下收受贿赂,给不少富户摊了方便。山阳可是个大县,这里头油水可不少,闹到提督府,那织造太监便把他带京城查办去了。一查还真是有猫腻,据说现在正被关在王八街的大牢里。那些富户见他被下了大牢,倒也只能巴巴地闭嘴不闹了。
曹奎胜早年死了老婆,唯剩一个独女养在身边,他被下了大牢之后,州上租赁的府宅便退回给屋主。曹碧涵无处可去,便回了乡下这间祖宅,与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姑奶奶作伴,素日靠养蚕为生。因为曹奎胜的清贫,她笃定父亲不曾贪污,小小年纪竟也胆大,凑够了盘缠就没少上提督织造府喊冤。喊冤也没用,那弯弯绕绕的官场岂是她能懂的,查出来证据确凿你便没处分说,因而对官府之人向来不给好脸色。
十二岁……差不多的年纪。琉璃瓦红墙根下终日遛狗晃荡的小麟子浮上脑海,一个宫廷奢靡浑浑噩噩不知人间酸苦,一个同样在十岁时却已是尝尽世事炎凉。
这苍生万象。
楚邹默默听着,冷睿的凤目只是凝着草叶上的水滴,一路上也不发表甚么。车轮子轱辘轱辘,不多会便到达衙门。
那场雨水下得丰厚,正好给了土地灌溉的良机,断断续续下过几天之后便转了晴。运河两岸堤坝严固,船只南来北往,哪儿看出来半分危患迹象?于是乎工部侍郎葛远便又把秦修明揶揄了几顿。
冯琛与老宁王府楚云旭前二年才把支道竣工,一应物项开支皆有案卷在册,他这般一说,不是分明质疑他二个偷工减料么?秦修明掬几掊土在手上再捻一捻,也就不敢再说甚么“高瞻远瞩”、杞人忧天的话来,得罪人不是?
朝堂之上大臣皆有分门别派,嘴上启奏的未必就是心里所想的,提出问题的也未必就是真的忧心国事,一切皆离不开一个“利”字。楚邹也不知那秦修明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利,却并不出言讨教,怕薄了冯琛的面,只私下里留了心。
夜深时执笔书与父皇,便在信中俱以禀报。方卜廉在一旁看着,便赞赏道:“吾东宫已深谙为君之城府矣。”
今次下江淮有如顺天应时,一切都显得那般恰好与顺遂,楚邹听了也深感欣慰,得闲时便总往乡野游视。那山中空气净透,路旁稻苗青青,四月间正是野花浪漫之时,一场细雨过后铜钱草开出嫩紫的花骨朵儿。他在这段短暂的时日里,难得的有过放松,鲜少想起宫中那些繁复的纠葛。即便后来他把这一段从脑海中抹除了。
第81章『捌壹』狗尾巴草2
在田间时常会偶遇一道单薄的倩影,他现在已知她叫曹碧涵了。她似乎每日都会在这里拔两篮子猪草,然后一只扛在背上一只挽在腕间,走回对面那座苍老的宅子。
她总是一个人来来去去,他没有见过她传说中那个七老八十的姑奶奶。那暗绿紫红的猪草一丛丛成片的爬在田埂上,她拔得很吃力,素净小脸被阳光晒出细腻的汗珠,两颊便匀开好看的红云。
楚邹知道她后院里养着四只小猪,有时候天晴了,她便会把猪赶出来,然后从井里打几桶水把它们冲洗干净。她似乎很爱干净,力气也不小,她的猪养得表皮光亮,一点儿也不像宫里头那个蠢太监,一年也难得给她的路痴狗丢弟洗一回澡。
但曹碧涵依旧是那般的嫌恶官场。楚邹穿着绿绫地刺绣飞鸟团领袍从她身旁经过,因着自幼习武弯弓,身量看去已似十五六岁俊武,气质与这地界的每一个男子都不同。她这时便会略略地停一下动作,像背着身子等待他掠过去一般。
她对他的经过竟也是有留意的,却从不开口说话。
后来见她拔得吃力,楚邹便叫小榛子过去帮忙。到底是力气大,三两下便给她把缠结的一丛给扯下来了。
曹碧涵说了声:“谢谢。”
虽是对小榛子说的,但楚邹知道她内里是对自己。
新鲜猪草的气味略微刺鼻,楚邹滞了滞呼吸,轻轻地打了个喷嚏